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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不見遠方。
視覺在纏繞的紗布下變成瑟縮的禁臠,沒有啟動光源的開關,我的心是一片暗。
儘管護士們這麼地安撫叮嚀:
「于小姐,今晚風大,別待在窗前,小心著涼囉。」
「早點休息吧,明早醫生會為妳拆紗布,到時妳就能看見窗外的風景了。」

背對著被關上的窗,我聽見木棉飄落的聲音,似一枚哀傷的音階,譜寫著我被關起的愛情。
這是怎麼樣的諷,我的愛情在視覺的明滅間被啟動,又關閉。
如果重見光明的代價是失去你,那我寧願看不見。

「嗯,看得見嗎?」
醫生小心翼翼地為我拆下緊貼在雙眼的藥布,仔細檢查確認後,又補充:
「于小姐,妳試著看看遠方,可能還會有點模糊,不過等到適應了光源,一切就會正常的。」

我點頭。心裡的聲音卻成了一種反:『看不見,我看不見你,看不見你…』

同樣的慌,在車禍奪走了我視覺的那年,我也曾這般地呼喊。
當時,你緊緊地擁著我,把所有對我的愧疚擁成了一種愛憐。
「絹,對不起!我不該不聽妳的勸,酒後駕車,對不起,對不起…」
『是我不好,如果我不跟你吵,如果不拿你妻子的事情逼你,你就不會心情不好,就不會喝這麼多酒,我們就不會發生這場車禍,我的眼睛也就不…我的眼睛…』
看不見了。哽咽打斷了我未說完的話語。我的心,擔憂著另一重的打斷,關於我們這段見不得光的愛情,是不是也會像我的視覺一樣,遽然消失?
我很慌。

這種心慌像困在計時的迷宮裡,如果時間一到我還身陷其中,就會跳出青面獠牙的拘捕者,將我給帶離你的世界。
好幾次,在夢裡我憤怒地對著迷宮裡的計時器狂砸,然而它卻以更快遽的速度運轉。我失聲痛哭。夢醒,喧嚷反成一種異語喃喃:『木棉死了,我聽見它墜落的聲音。』

這異常的言語也讓你慌了腳步。

「絹,我會陪妳一起走下去的。」
你的承諾穩定了所有亂了的步履。你的,我的。
只是,卻把凌亂全纏繞到了她的身上。
我對她有愧,儘管你們的婚姻有多麼地不美滿,但以女人對女人的立場,我都是一個後來的侵略者,掠奪了她的幸福。

「不是妳的錯,我跟她的婚姻早在認識妳之前就已經有了裂痕…」
我們都習慣拿最似是而非的理所當然來為自己除罪,但我不想以你們原存的婚姻裂痕為藉口。
『我們的愛,是道德所不容,但情不自禁不是一種罪,我沒有錯,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。』
看,我拿「情不自禁」來逼自己的錯誤啞口,好自私。

而她卻拿孩子來逼你對所下的決定改口。
於是你們的婚姻持續著,她保有穩固婚姻關係的那張紙,我則擁有了你的陪伴。

對於失去了視覺,反能擁有你的朝夕相陪,我竟感到慶幸。
『嗯,我不需要看見遠方,只要你在我身邊,這樣就夠了。』這是我心裡的幸福,但你卻積極地為我尋求治癒的藥方。
我們試了許許多多的療法,甚至連巫術這種荒誕都用上了。
只是,當未見起色成了一種確定,你終於肯面對現實,能救回我眼睛的,是一雙眼角膜。

所以在器官捐贈者出現之前,我們只能等待。
而她卻不願再等待。

「你給我聽好了,限你在這個星期之內搬回來,否則我就告她妨礙家庭!」
「妳,妳別無理取鬧好不好!當初我們談好不離婚,但妳也同意我跟她在一起的,現在…」
「現在我要你跟她斷得一乾二淨!當初我以為你對一個瞎子不會有多久的耐心,你們的愛情很快就會結束,沒想到,那個婊子還真有一手,瞎了眼都還能把你迷成這樣。」

我躲在房裡聽著你們的爭吵,眼眸突然湧出的淚水,成了一種安靜的咆哮。

僵持了許久,你的妻子終於忿忿地離去。卻,撂下了狠話。
而你沉默,整晚。

第二天,她又帶來了惡言爭執,另一場的疲勞轟炸。
延續著整晚沉默的你,在聽見她接二連三「瞎子、瞎子」的謾罵之後,終於放聲斥喝:「她會瞎全是我害的,是我欠她的!」
「那你對我們的婚姻,對這個家難道就沒有虧欠嗎?你這個渾蛋!你還有沒有良心啊!」
「是,我是欠妳,欠這個家,但是我愛她,我不愛妳了,為什麼妳就是不肯放手呢?!」

突然,所有的聲音成了一種靜止。
『怎麼了?』我在心裡忐忑。
許久,她拋了句:「好,我成全。」結束了所有的爭執。

原以為,她最後應諾的那聲「好!」是以成全來為這場糾葛劃下一個句點。
怎知,這個句點卻是劃在她的生命之末。
她,自殺身亡。

這個錯愕,折磨成我們的無盡愧疚。
然而更大的錯愕與愧疚卻是在看完了她的遺書之後。

她在遺書中提到:「……我選擇以死來成全你們,生前你說不再愛我,事實上你也很久不曾看過我的眼。……既然你說對她有愧害她失去了視覺,那現在我就把我的眼角膜給她,當是為你贖罪,希望這麼做,你能多留點心思給我們的孩子,你不愛我沒關係,但請不要放棄我們的孩子,算我求你………」

今天,我在模糊中,重新看見了這個世界,卻再也見不到我們的愛情。
你選擇離去,因為她的自殺,讓你的心充滿了太多的愧欠,所以無法再正視我們的愛情。
再加上我的瞳眸裡有她的眼,你的深情再也無法對我凝望…。
怎麼樣的注視,都只瞧見她的怨!
我終於明白,她的為你贖罪,其實是要我們對她永遠地愧對。

姐說我好可憐,總是在坎坷的愛情裡流離顛沛。
然而你更可憐,總是受困於虧欠。

如果,你已經身受折磨,我又如何能再添加成你的情感負荷?
於是我決定離開這個有你的城市,帶著我以愛情換來的視覺。
(儘管我多麼地不願,離開,與目明。)

搬進了姐的住處,這是梅雨季節的夜晚。

『我看不見遠方。』細雨紛飛中,我這麼地歎息。
「那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吧!」姐回得順口,卻不知我的「看不見遠方」,是因為我總在思念中任由你的身影佔據我的全部視線。

漸漸地,我把自己給封閉在沒有出口的心靈之獄。

「絹,聽姐的勸,妳不能這樣折磨自己呀,妳要走出來,重新地看這世界!」
姐勸的殷切,卻仍被我的消沉給駁回。我的眼,只想保留你的影像,不想看遠方…。

思念的淚水,是一種傷,傷了心,也傷了眼。
這天,我回醫院複檢。
在經過癌症病房時,有個瘦弱的男孩在門邊扯了扯我的手:「姐姐,妳可以帶我去外面的草地上看彩虹嗎?」
『彩虹?有彩虹嗎?』或許有吧,只是我的眼裡只肯容你。
徵詢了護士的意見之後,我就帶著坐在輪椅上的男孩,來到了綠意盎然的草地。

「姐姐,妳看,好漂亮的彩虹唷!」
順著男孩纖瘦的手指,我看見了天邊的一彎七彩,好美。
「姐姐,妳的夢想是什麼呢?我的夢想是當飛行員唷,我要環遊全世界!」
男孩微弱的語調此時有種熱情燃放的高昂,我微笑地想回句鼓勵,他卻又接著說落了我的淚水。
「是夢想而已…,雖然媽咪說會實現的,可是我知道我的病是不會好了,前幾天我看見醫生叔叔跟媽咪在說話,後來媽咪偷偷地哭了。我想,我可能快要死掉了…。」
『不會的…』不會的,我在哽咽中這麼重覆地說著,對一個陌生卻令人心疼的小男孩。
「姐姐,不要哭!我不害怕會死掉,因為我有一個夢想可以讓我每天都很快樂地想像。修女阿姨也說,人死掉了會飛往天堂,到時我的願望就可以實現了,我可以在天堂看全世界呢!」
「姐姐,姐姐,妳還沒說妳的夢想是什麼耶。」

我的夢想是什麼?我不知道。
長久以來我以你為中心,我的世界只記錄了你,我的生命也只想為你。現在你離開了我的愛情,我的夢想是什麼?

離開了醫院。整夜,我盯著窗外的木棉,企圖尋找新綠覆蓋下的最後一朵花影,像我想尋回我們的愛情。只是,這不該是我的夢想。一如飄墜的落紅,該成為守護回憶的春泥,而不是禁錮情感的紅色枷鎖。

那麼,我的夢想是什麼?
『嗯,我想看見遠方。』

當,天色與我的心一起明亮時,我與姐姐深談我的決定。
透過了姐姐的介紹,我進入癌症協會服務,成為一名志工。

在這另一種的愛與付出之間,你的身影漸漸地從我的眼眸中消褪。
我看著遠方美麗的雲彩,心裡釋然地微笑:
『原來,沒有你擋在我面前,我才有了遠方。』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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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媃兒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